荷兰堪称世界发展足球的摹本。这个国土面积仅有4万多平方公里、寸土寸金的低地国家里林立着3400多家草根足球俱乐部，平均大约每12平方公里就有一家。它们同荷兰国家队一起构成了庞大坚实的足球金字塔，成就“橙色军团”无冕之王的美誉。

荷兰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草根足球俱乐部？相比之下，中国的草根足球俱乐部为什么不但数量少，而且生存艰难？荷兰草根足球俱乐部强大生命力的根源何在？他们是如何同整个社会协调运作的？那里隐藏着怎样的足球文化和哲学理念？国内至今尚无具体文字介绍。在当地朋友杰伦·德弗里斯的引领下，记者要去深入探个究竟。

德弗里斯是阿姆斯特丹工作的停车系统专家。他的未婚妻是个在荷兰工作的大连女孩。作为中国的准女婿，这位30岁的荷兰青年几次到中国游历，甚至到大连阿尔滨[微博]队现场看球。对于中国足球，他抱有一个朴素真诚的梦想：希望中国孩子有朝一日能像荷兰孩子一样享受踢球。

为此，他把记者带到了他小时候踢球的俱乐部——阿尔滕星期六体育俱乐部(简称AZSV)，位于荷兰东部靠近德国边境的阿尔滕市。这是一个仅有两万多人口的小城市，有5家足球俱乐部。其中AZSV最大，拥有65年历史和1270多名会员，7块标准球场，其中3块是灯光球场。每逢周六，从早上七点半到晚上八点，这里要进行30多场比赛。记者上午到达时，即使天上正下着小雨，各个球场内已经跑动着不少大大小小的球员。

由于记者要了解俱乐部财务方面的信息，AZSV俱乐部董事会委派首席财务执行官汉诺·扬森出面接待。俱乐部详细的财务报表显示，这家较大规模的基层俱乐部上个财政年度收入大约39万多欧元，主要由会员费、赞助和餐厅收入组成。会员根据年龄交费，每月从5到18欧元不等，都能在这家非营利的俱乐部接受正规的训练。

“我们为了确保每个孩子都能来俱乐部踢球，收费很低，这点钱对当地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成问题，”扬森说。

AZSV会员收费门槛低，是因为俱乐部花费也低。这里一共只有16位工作人员领薪，全是教练和理疗师等技术人员。其他人力全部来自志愿工作者。

“我们一共有300位志愿工作者，没有他们，我们俱乐部便不可能存在，”扬森说，“这里的多数设施都是志愿者晚上建造的。在餐厅工作的人也是免费服务的。”

荷兰大约有40万名志愿工作者为业余足球俱乐部服务。扬森认为，俱乐部是当地家庭的延伸，是社区共有的大家庭，大家帮助扶持理所应当。另外，这些志愿工作者很多都是退休人员。良好的社会福利保障让他们衣食住行无忧，到俱乐部来帮忙成为他们消遣时光的生活方式。他们因此感到快乐充实。

荷兰业余足球俱乐部之所以能够收费门槛低、低成本运转，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：场地由当地政府免费或超低价提供。当地政府还给未成年的孩子每年分发5欧元的体育健身经费。由于AZSV拥有700多名孩子会员，他们每年还能从政府那里领到3700欧元的补贴。这对于低成本运转的俱乐部来说，算是一笔大钱。

扬森表示，只要社区居民有足够的愿望，开办一家足球俱乐部并不困难。他说：“那样，你只需到当地政府去说：‘我们想开一家俱乐部。’他们会问：‘有人对此感兴趣吗？’你回答：‘是，有很多人想参加。’那么你就能得到建设俱乐部的场地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
看到记者已经基本了解俱乐部的运行模式，扬森要记者用一句话为俱乐部定性。记者说：“这是家服务于民的俱乐部。”他想了想说：“应该加上‘来自于民’。这是家来自于民、服务于民的俱乐部。”

弗里斯从小在阿尔滕市长大，直到21岁去阿姆斯特丹上大学之前，一直在AZSV踢球。对他来说，场地从来不是个难题。但对于很多中国孩子来说，这却是个梦想。

    听说有中国记者要来俱乐部采访，AZSV俱乐部专门和阿尔滕市主管体育的副市长泰德·科克打了招呼，请他过来作陪。科克当天就从30公里以外的驻地驱车赶了过来。他向记者介绍了荷兰地方政府发展基层体育的一些基本方针政策。以下是双方交谈实录。

    记者问：“请问当地政府是如何支持AZSV这样社区俱乐部的？”

    科克答：“一般情况下，是我们建好场地等基础设施，负责维护，俱乐部付我们租金，每年大约2.5到3万欧元，也就是我们的成本费。AZSV这家俱乐部不一样，我们政府出场地，他们自己建设一些基础设施，并自己负责维护，因此政府要付他们一些补贴。”

    问：“政府每年付给AZSV多少钱？”

    答：“3000多欧元。每个孩子每年可以从政府领到5欧元的体育经费。我们认为AZSV这样的俱乐部组织孩子们参加体育活动，对孩子们的健康非常重要。所以我们把钱付给俱乐部，这样他们可以聘请出色的教练培训孩子。”

    问：“AZSV这样的俱乐部对于孩子们的成长有多重要？”

    答：“非常重要。孩子们能在俱乐部参加体育活动，有利于他们健康成长。这些俱乐部让我们整个荷兰民族变得更加健康。这样也能节省我们在医疗方面的开支。我们政府每年体育经费大约有150万欧元，占总预算的5%。我们这里有5家俱乐部，我们政府每年能给他们一些资金支持，可以帮助他们做得更好。”

    问：“请问政府是如何实施‘体育为人人’这一政策的？”

    答：“政府建设一些体育中心等，收费很低，确保每个人都有机会健身。我们认为这是最重要的。如果有些家庭由于支付房租等基本生活费而手头吃紧，那么可以向政府申请‘体育参与基金’支付俱乐部的会员费。保证他们参与体育活动，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。”

    问：“如果我来这里开一家足球俱乐部，需要办理哪些手续？”

    答：“如果你证明当地社区居民有足够兴趣加入你的俱乐部，那么我们就会为你提供一块场地。”

    问：“当地政府会对当地的职业足球俱乐部提供资金支持吗？”

    答：“我们市没有职业足球俱乐部。即使有，我们也不会向他们提供公共资金。他们要从市场赚钱，而不是从政府领钱。政府体育资金全部花到普通百姓身上。”

    问：“AZSV在它65年的历史上，从来没有培养出一个荷兰男足国家队球员呢，你怎么看？”

    答：“我认为这不重要。这家俱乐部是为当地社区服务的，不是为了培养国家队选手的。我对他们的现状非常满意。孩子们快乐地踢球，健康地成长，就是最大的成功。”

    问：“那么，当地政府是不是有义务支持AZSV这样的社区俱乐部？”

    答：“是的，这个非常重要。”

    说到这里，坐在旁边的德弗里斯帮着解释说：“我们可以这样理解，如果政府不支持社区体育，那么当地居民就容易生病，会花掉政府一大笔医疗资金，远比体育投资大。因此，从根本上说，当地政府支持社区体育俱乐部，促进了大众健康，也节约了公共经费开支。一举两得。”

    政府投入公共资源支持业余体育，实际上也是帮助职业体育培育市场。像德弗里斯小时候在AZSV踢球，接受正规的足球教育，喜欢足球，因此也成为一名足球消费者。他每个赛季都要买几身自己支持的阿贾克斯俱乐部的球衣，买票去球场看球。他就是职业足球的市场。没有健康的市场，不可能有健康的职业体育。

    职业体育是业余体育的自然延伸，本质是种精神娱乐活动。业余体育与职业体育分工大体如下：前者负责身体健康，后则负责精神愉悦。精神胜利固然重要，身体健康作为根本，更不容忽视。

    中国足球忽视了什么？这正是德弗里斯的困惑。他说：“中国看球的很多，踢球的太少。”

    AZSV俱乐部自1948年成立至今65年来，一直把自己定位为业余足球俱乐部：一个让社区大众踢球健身和交际的地方。在荷兰，草根足球俱乐部并非是个单纯的体育机构，而是个功能复杂的社会组织，不是为了培养球星，而是为了培养道德体魄健全的社会公民。

    职业化从来不是AZSV的目标。俱乐部董事介绍说：“职业俱乐部一切围绕着钱和效益运转。大家都在挣钱，那么就没有人来做志愿者了。没有志愿者，我们这个俱乐部就可能会破产。我们的梦想是做最好的业余足球俱乐部，不会成为一家职业俱乐部。”

    如果AZSV消失了，会有什么后果？扬森说：“俱乐部是大家的精神家园。多年来，大家很多时间都是这里度过的。在这里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。如果它破产了，我想很多人会痛哭的。看看那些60多岁的退休老人吧，他们对俱乐部充满了眷恋。经常天还没亮，他们就来到俱乐部清理房间，整理草坪。这里是他们的家。”

    那么谁是AZSV的主人呢？

    “所有会员是俱乐部的老板，”扬森说，“他们选举董事会对俱乐部进行管理。所有5名董事都有义务工作。如果会员对他们的工作不满，可以把他们选下台。”

    记者试探着问了一句：“那么俱乐部是否比学校还重要呢？”

    弗里斯毫不迟疑地回答：“绝对是。这里给了我们健康的体魄和人格。”

    扬森说：“对于孩子来说，俱乐部的确比学校更重要。孩子放学以后，父母可以安心地把他们交给俱乐部。孩子们在这里接受训练，培养沟通能力和团队精神，对他们的身心发育都有好处。我可以骄傲地说，我们这样的业余俱乐部让我们荷兰民族变得健康。我们的确也在为社会培养合格的公民。”

    采访结束后，德弗里斯开车载记者返回海牙，沿途拜访了一连串他所熟悉的足球俱乐部。荷兰是个遍布足球俱乐部的国家。足球在荷兰、意大利、德国、法国、西班牙等西欧发达国家分作两个体系：业余体系和职业体系。业余体系由政府和社区负责，承载诸多与“奥运金牌”以及“出线足球”等目的无关的社会功能。职业体育体系或曰精英体育体系主要由市场负责，是要按照既定行业规则提供精神娱乐，换取金钱报酬。

    对于包括业余足球在内的业余体育，荷兰“足球教父”克鲁伊夫曾经说过：“我认为体育应该引导人们生活的理想方式。我说的是正常的体育，而非我从事的高水平的体育(职业体育)，很明显，这不够健康。”

    克鲁伊夫曾说他的梦想不是荷兰队夺得世界杯冠军，而是能看到孩子快乐的踢球……然后他可以回到阿姆斯特丹，双手插在裤兜里沿着运河散步，悠闲地吹着口哨，忧愁皆忘。

    克鲁伊夫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吧。我们的梦想起航了吗？(完)